
讓我們考慮一下某些典型的虐待性心態。我們從那些肆無忌憚地表現出對他人的虐待傾向的人身上,最能觀察到這種態度,無論這種人自己對其傾向有無意識。在如下的論述中,我所說的有虐待傾向者,是那種對他人主要表現出虐待性態度的人。
這樣的人可能一心想“奴役”他人,尤其是奴役其夥伴。他的受害者與他的關係是奴隸與主人的關係,這個奴隸不僅沒有願望、感情、主動性,而且對主人沒有任何要求。患者的這種虐待傾向可以表現為對受害者整個人格進行任意的塑造或改造,正像希金斯教授鑄造著伊麗莎那樣① 。在最好的情況下,這種行為也可以有建設性作用,比如父母教子,教師對學生等。偶爾,這種作用可見於性關係中,特別是有虐待傾向的一方是更成熟的性夥伴時。有時,這種積極的作用也見於年齡一大一小的兩個男性同性戀關係中。但即使這樣,如果“奴隸”表示出些微自行其是的打算,想自己交友或自己有所追求,那麼主人就會原形畢露,現出凶相。常常,主人擺脫不了一種佔有性的妒忌,並將它當作一種折磨手段。這種虐待狂的一個特殊表現就是,對他而言,對受害者的控制和支配,遠比自己的生活更為重要。他可能玩忽職守,放棄結交朋友的樂趣或好處,但絕不讓受控制的夥伴得到絲毫獨立。
① 見蕭伯納《皮格馬利翁》一劇。——譯注。
他對受控夥伴的奴役方式也很有特性。這些方式都是大同小異,而且取決於兩人的人格結構。施虐者會向受虐者施與一點恩惠,至少使受虐者感到這種關係可以維持下去。施虐者甚至會滿足受虐者的某些要求。當然,從精神生活意義上來講,這種給予少得可憐,只能勉強維持受虐一方的最低要求。但施虐者卻會盡力讓對方感受到自己的給予中具有獨一無二的優越性。他會向對方指出,沒有別的人能夠這樣理解他、支持他,給予他這樣大的性的滿足,給他提供如此多的樂趣。確實可以說,除我以外,誰也不能忍受你。可是,與此同時,施虐者又用將會有的好處來誘惑受虐者。他或暗示或明說要給對方以愛,答應將與其結婚,給對方在金錢、待遇上更多的好處等。有時,施虐者又向受虐者發誓說離不開他,從而更加加強了自己對受虐者的吸引力。由於施虐者的這種佔有性控制以及經常貶低他人,他把受虐者與他人分隔開並孤立起來,所以,他的上述策略變得更加行之有效。如果受虐者變得完全依賴於施虐者,施虐者又可能威脅要離開受虐者。當然,施虐者還可能採取進一步的恫嚇手段,不過那些手段自有其規律,我們將另文詳述。自然,不考慮受虐者的性格特徵,我們無法理解這一關係的發展。受虐者常常屬於屈從型,所以害怕被拋棄。或者,他是那種把自己的虐待傾向深深壓抑下去而變得可憐無助的人。關於這一點,下文將加以討論。
這種關係必然滋生出的相互依賴性,不僅引起受虐者的忌恨,也同樣使施虐者感到不滿。如果施虐者有較強的孤獨離群的傾向,那麼,受虐者對他事事言聽計從,處處模仿吸收,也只會引起他的惱怒。他認識不到是他自己一手造成了這種拆不開、拉不斷的結,卻責怪對方把自己死死抓住不放。在這種時候,他要抽身離去的要求,既表現了自己的恐懼和不滿,也作為威嚇對方的一種手段。
並非所有的虐待狂都渴求奴役他人。另有一類,他們的滿足來自於玩弄對方的感情,就像玩弄一個器具。索倫·克爾凱郭爾在其小說《誘姦者日記》中講述了一個這樣的人,他並不對自己的生活抱多大的期望,卻把生活作為一種遊戲並深感興趣。他知道應該什麼時候顯示出興趣,什麼時候顯示出冷漠。他能極其敏感地預感和觀察姑娘對他的反應。他知道怎樣可以激起她們的情慾,怎樣又可以遏制這種情慾。但是,他的敏感只局限於虐待性遊戲的需要,他根本不關心這樣做對姑娘的生活意味著什麼。在克爾凱郭爾故事中有意識的老謀深算,其實常常是無意識的。這仍然與上邊討論的遊戲屬於同一性質:吸引與拒斥,誘惑與失望,抬舉與貶抑,既帶來快活也造成痛苦。

第三類虐待狂的特點是自私地利用夥伴。利用行為的本身不一定是虐待表現,有可能只是想撈取好處而對他人加以利用。在虐待性利用中,獲得好處誠然也是目的之一,但“好處”常常是虛而不實的,而且也根本犯不上花那麼大心思來謀取那麼一點靠不住的好處。對施虐者來說,利用行為的本身就是一種嗜好和渴求。重要的是那種體驗 —— 感覺到自己佔了他人上風的那種勝利的快感。這種特定的虐待性色彩表現在患者對他人進行利用時所採取的手段上。受虐者被直接或間接地置於受支配的無權地位,施虐者對受虐者的要求不斷升級,並使受虐者在不能滿足對方要求時自感有罪或可恥。施虐者總能找到理由認為自己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認為自己的不滿是理所當然的,因而也認為有理由進一步向受虐者提出要求。易卜生的《赫達·蓋布娜》一劇向我們展現了,這種要求即便得到了滿足,施虐一方也永遠不會表示感謝。而且這些要求的出現,正是因為施虐一方意欲傷害對方,使別人俯首就範。這些要求可能涉及物質方面的東西,或性的要求,或幫助謀生。可能是施虐者需要受虐者對自己格外關注,把心整個地交出來貢獻給自己,要受虐者無論何時何地都依順自己。施虐者的這類要求本身倒不是虐待性所專有的,其虐待本質在於:施虐者要求受虐者以所能採取的任何方法填充一種感情上只是一片空虛的生活內容。這也清楚地表現在赫達·蓋布娜身上,她老是抱怨生活枯燥乏味,缺少刺激和激動。像血吸蟲似的需要從對方身上吸取感情力量以滋養自己,這種渴求一般是完全無意識的。但這很可能就是損人利己的根子,正是由此才產生了對他人的非分之求。
如果我們認識到,與此同時施虐者還存在一種想挫敗他人的傾向,這種利己行為便顯得更清楚了。當然,如果說施虐者從不想給予,那也錯了。在某種條件下他甚至非常慷慨大方。虐待趨勢的一個典型特徵,不是小氣吝嗇,而是一種雖然無意識但卻非常主動活躍的衝動 —— 挫敗他人,粉碎別人的快樂,使別人失望和掃興。受虐一方的任何滿足或興奮都會激起施虐者的惱怒不快,他會以某種辦法挫敗或瓦解受虐者的快樂。比如,如果對方想見他,他便露出不快。如果對方想性交,他便顯出冷淡或出現陽痿。任何積極肯定的事,他或者不做,或者不想做。他處處流露出一種憂鬱,一言一行都叫人感到壓抑和不快。這兒摘引一段阿爾多斯·赫胥黎② 的話:“他不用做什麼,僅僅活著,這在他已足矣!他是凋萎乾縮的,因化膿而變黑了。”他還說,“這是一種何等精心修飾過的權力意志啊!這是怎樣一種穿著淑雅外衣的殘忍啊!這又是怎樣的一種稀世奇才啊 —— 它的陰霾居然有如此巨大的傳染性,甚至最好的興致和快樂也會被它擊潰和窒息!”
② 赫胥黎:《時光應有停止時》,哈普爾兄弟版,1944年。——原注
還有一種傾向與上述虐待表現具有同樣的意義,那便是患者處處想輕視和侮辱他人。他特別熱衷於找別人的毛病,發現別人的弱點並津津樂道於指出這些弱點。他從直覺上就知道別人的敏感處和薄弱點,他傾向於運用直覺無情地貶斥或苛責別人。他可能把自己的這種行徑合理化為坦率誠懇、意在助人;他可能會自認為自己是因為懷疑他人的才能或正直才真正感到不安的。但假如別人反過來質問他的這種懷疑是真心還是假意,他便會驚恐不安。患者的這種毛病也可以表現為一種對他人的不信任態度,他會說:“要是我能夠信任那個人就好了!”在他的夢中,那個人不是變成臭蟲就是變成老鼠,他又怎麼能喜歡和信任那個人呢?換言之,不信任別人,其實是自己蔑視別人造成的後果。如果說施虐者意識不到自己對別人的輕侮,那麼,他卻能夠意識到自己對他人的不信任。恰當地說,這不僅是一種傾向,而是一種吹毛求疵、處處找碴的慾望或怪癖。他不僅專心注意別人實際有的過失,還極善於把自己的過失外化,從而認為別人有罪。比如,假如他因為自己的言行使別人不安,他馬上會留意到別人的反應,甚至鄙視別人的這種情緒變動。假如受威脅的一方對他不太坦率,他又會嚴厲斥責別人在保守秘密或撒謊。他責怪對方事事依賴他,卻無視正是自己盡全力把對方變成了附庸。這種對受虐一方的無形的損害不僅表現在施虐者的言語上,還伴有蔑視性行為。帶侮辱的、卑劣的性行為也是表現之一。
當施虐者的這些趨勢受阻受挫,或局面倒轉過來時,他又會覺得自己是在受壓,受利用,被蔑視,從而怒不可遏地發作出來。在他的想象中,無論怎樣報復得罪了他的人,都不解恨。他恨不得又踢又打,將對方碎屍萬段。這些發瘋般的虐待狂表現也可能被他壓抑下去,代之而起的是一種極度的驚惶或某些機體功能障礙,這說明內心的緊張已大大增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