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世間

他看見世人以孩童或動物的方式生活,這讓他既愛慕又蔑視。他看見他們為一些在他看來毫無價值的東西,為了錢,為了微不足道的慾望,為了可憐的尊嚴而操勞、受苦、衰老。他看見他們彼此責罵、羞辱,看見他們為那些令沙門一笑了之的痛苦慟哭,為那些令沙門不屑一顧的貧乏苦惱。

他接納人們帶來的一切。就像當年他熱衷於侍奉諸神和做沙門時一樣,他全神貫注,激情飽滿地和眾人遊戲著。

時常,他感到內心深處有一個垂微的聲音在輕聲提醒,輕聲抱怨。輕到幾乎無從捕捉。他開始在某些時刻意識到自己正過著荒謬的生活。所有這些他做的事情無非是遊戲。這遊戲令他快活,偶爾讓他愉悅。但是真實的生活卻擦身而過,無法觸及。如同一個人在玩球,他同他的生意以及周圍的人玩耍。他冷眼旁觀,尋得開心。而他的心,他存在的源泉卻不在。那眼泉十分遙遠,漸漸消失在視線之外,與他的生活無關。幾次,他為他意識到的這一切感到驚恐。他希望自己也能滿腔熱情,全心全意地參與到孩子氣的日常行為中。真正地去生活、去勞作、去享樂,而不只是一位旁觀者。

你隨時可抵達內心安靜庇護的一隅,如同回家。我亦如此。只有少數人才有這樣的內心,儘管人人都可習得。大多數人,彷彿一片落葉,在空中翻滾、飄搖,最後跟蹌著歸於塵土。有的人,極少數,如同天際之星,沿著固定的軌跡運行。沒有風能動搖他,他內心自有律法和軌道。在我認識的沙門和賢士中,有一位即是如此。他是一位功德圓滿的覺者,我永遠不會忘記。他就是喬達摩,世尊佛陀,那位宣法之人。每天有上千徒眾聽他宣法,追隨他的腳步。但這些徒眾卻如同落葉,內心沒有自己的教義和律法。

傷口仍久久灼痛。悉達多見到攜兒帶女的船客總不免羨慕,哀怨:“為何我不擁有這萬千人擁有的幸福?即便惡人竊賊、強盜,也有愛他們、他們愛的孩子,為何獨我沒有?”他就這樣簡單地、毫無理智地哀怨著,和世人一模樣。

如今,他待人比從前少了聰明、傲慢,多了親切、好奇、關心。如今,他見到那些常客 一一 孩童般的世人,商人、兵士、婦人,不再感到陌生:他理解他們。理解並同情他們不是由思想和理智,而是由衝動和慾望掌管的生活。他感同身受。儘管他已近乎完人,只承受著最後的傷痛,卻視世人如兄弟。他不再嘲笑他們的虛榮、慾望和荒謬,反而通曉他們,愛戴敬重他們。母親對孩子盲目的愛,父親痴愚盲目地為獨子驕傲,賣弄風情的年輕女人盲目狂野地追求珠寶和男人獵艷的目光 一一 對現在的悉達多來說,所有這些本能、簡單、愚蠢,卻極為強烈鮮活的慾望不再幼稚。他看到人們為慾望而活,因慾望不斷創造、出行、徵戰,不斷受難。他愛他們。他在他們的每種激情、每種作為中看到生命、生機,看到堅不可摧之物和梵天。他在他們盲目的忠誠、盲目的強悍和堅韌中看到可愛和可敬之處。世人和學者、思想者相比應有盡有,除了唯一微不足道的東西:自覺。對生命整體的自覺思考。時常,悉達多甚至懷疑自覺的價值被高估,或許它只是思想者的天真。思想者只是思想的孩童般的世人而已。其他方面,世人和智者不僅不相上下,反而時常考慮得更深遠。就如同動物在必要時強勁決絕的作為,往往勝於人類。

一種認知逐漸在悉達多頭腦中壯大,成熟。究竟什麼是智慧?什麼是他的目標?不過是在生命中的每個瞬間,能圓融統一地思考,能感受並融入這種統一的靈魂的準備,一種能力,一種秘密的藝術。這種認知在悉達多頭腦中繁盛又反映在瓦穌迪瓦蒼老的童顏上:和諧、喜悅、統一,對永恆圓融世界的學識。

類似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