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過對神經症患者的觀察,我越來越認識到衝突的重要性,起初,最讓我感到震驚的是,患者對自身的明顯矛盾視而不見。當我指出這些時,他們變得閃爍其詞,而且看起來沒什麼興趣。後來,類似的體驗一再重複,我才發現,他們之所以對內心的衝突含糊其辭,是因為他們極度反感捕捉到自己身上的矛盾。最後,患者對突然認出內在衝突的驚恐反應讓我意識到我是在處理炸彈。患者有很好的理由迴避這些衝突:他們害怕這些衝突的力量會把他們撕成碎片。

隨後,我發現,患者投入了大量的精力和智力,想方設法“解決”內心的衝突,更確切地說,是通過否認衝突的方式“解決”衝突,製造出一種虛假的和諧,完全不承認衝突的真實存在。

這些患者主要通過四種嘗試,來“解決”內心的衝突。

最初的嘗試是掩蓋一部分衝突,將它的對立面提升至主導地位。

第二種嘗試是“遠離”人群。現在,我們對神經症的疏遠功能有了新的見解。疏遠是基本衝突的一部分 – 它是對他人最初的矛盾態度之一,但同時,它也代表一種解決問題的嘗試,讓自己與他人在情感上保持一定的距離,可以讓衝突失效。

第三種嘗試是非常不一樣的方式。患者不是遠離他人,而是“遠離自己”,他整個真實的自我對他來說變得有些不真實,於是他在心中假想出一個理想化的自我形象取代了真實自我,在這個理想化的自我形象中,那些衝突的部分都被如此地美化,以至於它們看上去不再是內心的衝突,而是一個豐富人格的各種表現。理解了這一點,就能夠幫助我們看清許多神經症問題,這些問題曾經超出我們的理解,因此無法治療。譬如,過去有兩種神經症傾向難以進行整合、分類,現在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些追求完美的患者,其實是想努力達到理想化形象,而那些渴望獲得贊賞的患者,其實是需要外界肯定他就是他的理想化形象。但這種理想化形象距離真實自我越遙遠,這種需求就越難以滿足。在所有“解決”衝突的嘗試中,理想化形象可能是最重要的一個,因為這種理想化形象,會對整個人格產生深遠的影響。但反過來,它會產生一個新的內在裂痕,因此需要進一步修補。

第四種嘗試主要就是為了消除這個裂痕,儘管它同時也抹去了其他衝突。通過我所說的“外化作用”,內在的衝突過程,被體驗為在他自己之外的發生。如果說理想化形象意味著遠離了真實自我一步,那外化作用則代表著更徹底的遠離。它繼續引發出新的衝突,或者說,放大了原來的衝突 — 自我與外在世界之間的衝突。

我將上面這四種嘗試,稱為神經症患者試圖“解決”內心衝突的主要方法,一方面是因為它們在形形色色程度不同的神經症中,都有規律地發揮著作用,另一方面是因為它們給人格帶來了深刻的變化。當然,這四種方法並不是全部,還有其他一些方法,卻不具有普遍性。譬如,專橫武斷的堅硬密閉,它的主要作用是消除所有內心的疑慮;嚴格的自我控制,是完全用意志力將一個已經分裂的人努力拼湊到一起;厭世嫉俗的態度,是通過對所有價值觀的貶損蔑視,來消除關於理想的內在衝突。

同時,我對所有這些懸而未決的內在衝突所造成的後果越來越清晰。我看到了由此產生的各種各樣的恐懼、能量的無謂消耗、不可避免的道德淪喪、從無法分離的糾纏感之中產生的深深的絕望。

在理解了神經症的絕望的重要性之後,我才終於明白了虐待傾向的意義。現在我明白了,這些傾向代表了一種嘗試,他們對成為真實的自己感到絕望,所以才試圖通過間接感受來獲得賠償。在虐待狂的癖好中經常能觀察到的極度酷愛,源自這個人對復仇勝利的永不滿足的嗜求。於是我清楚地意識到,破壞性掠奪的嗜求實際上並不是一種單獨的神經症傾向,而只是那更全面的整體的一種無盡的表達,由於缺乏一個更好的術語,我們稱之為”虐待狂”。

至此,一套神經症的理論逐漸形成,這個理論的動態核心就是三種與人互動的態度之間的基本衝突:討好他人、對抗他人、疏遠他人。因為一方面害怕自己被分裂,另一方面又有與他人統一為一個整體的需要,患者從一開始就付出了極大的努力,試圖解決內心的衝突。用這樣的方法,他們雖然可以製造出一種人為的平衡,但新的衝突卻會不斷產生,需要繼續尋找進一步的補救措施來抹掉這些新衝突。他們每一次想要統一自我的嘗試,都只會讓自己變得更加懷有敵意,更加喪失希望,更加恐懼,更加遠離自己和他人,最終的結果是,內心的衝突更尖銳,真正的解決更加難以達成。最後,當他終於感到絕望,可能就會在虐待行為中試圖找到補償,這反過來又加劇了他的絕望感,產生新的衝突。

於是,神經症的發展和它所導致的性格結構,是一幅相當灰暗的畫面。面對這樣的情況,為什麼我還會認為我的理論是有建設性的呢?首先,它消除了那些不切實際的樂觀態度,認為我們可以用荒謬的簡單方法來“治癒”神經症,同時,它也不包含同樣不切實際的悲觀主義。我稱它為建設性的,是因為它讓我們第一次果決地捕捉並解決神經症的絕望。我稱它為建設性的,最主要是因為,儘管認識到了神經症纏繞的複雜性與嚴重性,它仍然能使底層的衝突有可能得到緩和,甚至是切實地解決,從而使我們有可能獲得真正的人格整合。神經症的衝突無法通過理性的決定獲得解決。神經症患者努力“解決”內在衝突的嘗試不但徒勞,而且有害。但是,通過改變人格中將衝突製造出來的環境,這些衝突就可以被解決。每一次出色的分析工作,都在改變這些環境,這讓一個人不那麼絕望、不那麼害怕、不那麼充滿敵意、不那麼與他自己疏離,與他人疏離。

弗洛伊德對神經症的治療是悲觀的,這源於他不相信人類的善良和人類的成長。他認為人類注定要受苦或毀滅。驅動人類的本能只能被控制,至多被”昇華”。而我的信念是,人有能力和意願發展自身的潛能,成為正派的人,不過,如果他與他人的關係,以及與自己的關係,持續受到干擾和破壞,情況就會惡化。我相信,一個人可以改變,且只要他活著就會一直改變。這個信念隨著理解的加深,越來越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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