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淨土三經的高下
一提到聲震東方佛土的淨土宗,我們馬上就會想到名揚幾千年來的阿彌陀佛,以及佛教徒們愛念的《阿彌陀經》。至於淨土三經的其餘二經——《無量壽經》、《觀無量壽佛經》的光彩卻似乎被《阿彌陀經》所掩蓋。
同為釋迦隨緣敷演的經論,也有鐘鼎山林之分!當然,除了一分窅不可測的運數之外,還有一些現實的客觀因素。。
《阿彌陀經》所舉示的只一個“執持名號”,再加上“一心不亂”,臨命終時就可乘風歸去,飄向蓮花池畔,徜徉在鳥語花香之間。這種言論,不但動聽而且引人入勝。
至於早在曹魏時期傳入的《無量壽經》,當然也包含了淨土修持的無上法門,和《阿彌陀經》同樣言簡意賅。雖然它修持的重點同樣是“執持名號”,但對於極樂世界的來龍去脈、風土人情還作了一番詳盡的介紹,或許因此,在行持上反不如《阿彌陀經》予人以濃縮深刻的印象吧!
再看劉宋時代傳入的《觀無量壽佛經》,整本經的重點在於十六種觀想法門,涵蓋了大小二乘、顯密雙融的修持,堪稱極樂要道。然而行行復行行的十六道門戶,不免使人敬而遠之。
於是,只靠一聲阿彌陀佛便了事的《阿彌陀經》,就好像是一本萬利的如意算盤而大受歡迎了。果然這把算盤比較靈光嗎?且讓我們從淨土宗的興衰概況看起。
唐宋以前大概經濟思想尚未發達,修習淨土的多半肯老老實實地做工夫,《觀無量壽佛經》的十六種修觀的方法,當然也是他們把本修行的拄杖,從《神僧傳》、《神尼傳》、《高僧傳》以及其他史料中我們不難看出他們的虛心篤行。
或許是天道好還,或許是自求多福,他們的耕耘終於獲得了成果。魏晉南北朝時期,不僅淨土宗,其他各宗各派的修行人,即生證果的也都有相當可觀的數字。
唐宋以後,美麗的禪宗大興,人們好逸惡勞,禪宗里的口頭禪日漸滋長,淨土里的口頭佛也逐漸蔓延。到了今天,阿彌陀佛的聲威不僅時歷千餘年,而且廣被海內外。“阿彌陀佛”四個字好像成了萬靈丹。“只要念句佛號,罪業即可消掉,死後極樂報到。”本著這種觀念,《阿彌陀經》大行其道,阿彌陀佛如果有靈,不知是喜是憂?
《阿彌陀經》真是把如意算盤嗎?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
當然,它所標舉的方法非常簡單,只要念“阿彌陀佛”就行了,但是要念到一心不亂,心心念念都掛著阿彌陀佛,念到茶裡也是它,飯裡也是它,這件事容易嗎?我們不妨試一試,一試之下我們不難發現這顆心的交情之廣,好客之深,心裡雜念一波未平數波又起,要想“萬緣放下,制心一處”,“萬年一念,一念萬年”地念著阿彌陀佛怎麼做得到?
看來簡單的《阿彌陀經》,修持起來竟然如此棘手。那就再看看《觀無量壽佛經》吧!要用這顆雜念紛飛的心把虛無縹緲的極樂世界觀想得“如於鏡中,自見面像”,又怎麼做得到呢?
許多人以為修“淨土”只要有口無心地吟吟佛號就行,果真如此,《觀無量壽佛經》的“十六觀”這套複雜的修法就不會誕生,華嚴會上普賢菩薩也就不會引領大大小小數不盡的菩薩們迴向淨土,以為華嚴海會圓滿的謝幕曲。由此可見這座世外桃源頗有一番道理。

禪、唯識、淨土
這就牽涉到禪淨雙修以及唯識的問題了。在佛法修持中這是個非常重要的課題,將來再作專題討論。目前只針對要點作概要性的介紹,以為修習淨土的人們作個參考,並有所警覺。
既然我們想從這娑婆世界往生極樂淨土,又想瞻仰阿彌陀佛的風采,我們就必須知道什麼是淨土,什麼是阿彌陀佛。有了正確的認識,修行起來才不致演出認賊作父的笑話,也才不會走錯了路而入於魔道。就好比我們要尋找一位自幼失散的親人,雖然難免記憶模糊,但是至少要有個大概的輪廓,否則茫茫人海中,何處覓得?這一步和禪有密切的關聯,和禪宗裡“念佛的是誰”、“生從何處來”、“死往何處去”、“主人公何在”等認識可以說是息息相關。所謂“不見本性,修行無益”,不但是禪門的圭臬,同樣也是淨土的準則。對這一層有所體認後,對修行的要領才能有所契入。功夫下了,也才不致像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地沒個消息。
其次,同樣重要的,是必須對我們“日用而不知”的心有個進一步的瞭解。穿衣吃飯是這顆心,成佛作祖也是這顆心,它能下地獄,它能升天堂,它能出凡入聖,它能化腐朽為神奇。這一步除了禪理外,還必須深通唯識。雖說唯識是後期佛學,但它卻是做工夫的絕妙指標,沒有了它而想證果有成,真可說是難之又難了。因此,以無相為宗、無門為門的禪宗也要以《楞伽經》印心,當然淨土宗同樣也少不了唯識的助陣。
為什麼唯識如此重要?簡單說,佛法是要人成佛,至於人所以能夠修成佛就在於人“心”即是佛“心”,而人所以不同於佛,也就在於“人心”有別於“佛心”。同樣的心,為什麼會有凡(人)聖(佛)的不同?怎麼樣才能超凡入聖,轉人心為佛心?
唯識就針對這顆神秘的心作了種種現象、功用、實質、轉化等多方面的精細探討。
唯識把我們凡夫千變萬化的心稱為“識”,把“識”又分成八大類——眼、耳、鼻、舌、身、意、末那、阿賴耶等八識。至於如來那顆變而不變的心王則別稱為般若,為菩提,為涅槃,又名“大圓鏡智”。
譬如參禪的有時參到了無何有之鄉,念佛的有時念到了一念不生,甚至佛號都提不起,觀想的有時把佛像觀得清清楚楚,乃至於觀到佛即是我,我即是佛,儘管以上這種定境持續上好幾天,甚至於吃飯、睡覺,都仍然處在這種定境中,但必須要知道工夫到了這一步,也還是沒有脫離意識的圈子。
我們如何從這種意識的境界超越到本體的天地,如何再進而發揮它的功用,以至於旋乾轉坤(學禪的與主人翁合而為一,修淨土的立地證淨)?有趣而耐人尋味的是這關鍵仍在於意識。“轉其名而不轉其實”(參考下節《觀想和念佛》以及後面對“正受”之註解),就是六祖對轉識成智這步神功所作的簡單而又明瞭的註解。多少有志於此道的學者對著《六祖壇經》,都只注意到“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這些花邊小語,至於工夫上的座右銘卻往往一掃而過,真使人不禁有“曲高和寡”之嘆了。
如果不通唯識的學理,不在意識上下番踏踏實實的靜定工夫,則不僅大乘門中沒有我們立足之地,就連小乘的成果也是可望而不可即的。

觀想和念佛
非常簡要地介紹過淨土和禪宗、唯識的關聯後,讓我們看看《觀無量壽佛經》的主旨。
淨土三經中的其餘二經都是以“執持名號”為主,也就是平常人所謂的“念佛”法門。至於這部《觀無量壽佛經》則以“觀想”佛像、佛土為入門法則,其實這也是一種“念佛”法門,但是一般人們對“念佛”、“觀想”都沒有透徹的瞭解,所以就莫名其妙地認為《阿彌陀經》的“念佛”簡而易行,《觀無量壽佛經》的“觀想”繁而難入。
為什麼“觀想”也就是“念佛”?下面將就經文裡的觀想法門陸續加以解說。
這部經裡介紹了十六種觀想的方法,所以也有別稱為《十六觀經》。
提到“觀”字常會被人誤以為是用眼睛看,其實這裡的觀是指用心眼看,也就是在第六意識中呈現出影像。所以唐代以後在“觀”字下加一個“想”字,就成了“觀想”。
我們舉個最淺近的例子,一個導演在安排一場戲劇之前,或者一個畫家在揮毫一幅作品之前,腦海中已經浮現了一個意象,一種構想,這種情形可以說是一種最初步的觀想境界。
通常我們只要一提到某位最鐘意的電影明星,或者自己最懷念的親人,腦海中即刻就會蕩漾出他們的音容。但是,要我們觀想菩薩們的慈顏,胸中卻空空如也。
這是什麼道理?一想之下,原來是從未見過菩薩的模樣,難怪觀想不出來了。這種唯物觀點的論調當然也言之成理,不過佛法唯心的觀點卻不以為然。
佛法的唯心觀不同於西洋哲學的唯心論:西洋唯心的心並未超越心理的意識,而他們所研究的心理範圍,始終還在佛法的第六意識中打轉轉。譬如他們的潛意識、第六感都屬於第六意識中的獨影意識;至於最近“超心理學”的研究,也仍未脫離第六意識的範圍,雖然偶爾碰到一點第八識的外圍的外圍,但他們還只在發現問題的階段。至於發展成一套稍具系統的理論,則尚須長時間的努力。
至於佛法的唯心觀則氣象萬千。譽滿全球的六祖在徹悟之後曾說了幾句話,我們姑且拿來做佛法唯心的簡要說明。“何期自性,本自清淨;何期自性,本不生滅;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無動搖;何期自性,能生萬法?”從這個觀點看,佛法唯心的心涵蓋了心理、物理,有如萬化之總源。所以諸佛菩薩乃至諸佛世界原本都在我們心量當中,也都包含在我們自性的功能裡。但是為什麼我們睜開眼,看到的只是這娑婆世界的種種?閉起眼,又是烏漆一團?諸佛菩薩、清淨國土的芳蹤怎麼絲毫不見呢?很簡單,這就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道理(至於能近朱,能近墨,能赤能黑的並無動搖)。我們日常都把自性功能消耗在綿綿密密的塵勞妄想上,這股精力的投資又換回一串串的惡習。由於這些世間業氣(業力習氣)的混擾,諸如財、色、名、利等惡勢力就把菩薩們擋駕到腦後。正所謂“舉世皆從忙裡老,幾人肯向死前休”。只要我們心平氣和,對自己諄諄善誘,從“少私寡欲”(戒)、“寧靜致遠”(定)上著手,這些迷途的羔羊終會良心發現,把菩薩請入中堂,而返璞歸真(慧)。從此我們就可“隨心所欲不逾矩”地來一番逍遙游了。
說到這裡,我們可以歸結出《阿彌陀經》、《觀無量壽佛經》所以要我們念佛號,或觀佛像,無非是借此使我們心猿意馬的第六意識(凡夫日常的心境)先做到制心一處,轉成無分別的“妙觀察智”。而後再把第六意識的根根——第七識(我執)轉成“平等性智”。做到了這一步,才能談得到入定。至於人我雙亡,真淨土的呈現則必須把第八識再轉成“大圓鏡智”了(概言之,戒是對前五識和第六意識而言,定則對第七識而言,慧則對第八識而言)。至於如何觀想,如何轉識成智,講解經文時會再加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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